想吃肉的冕冕

【异色仏英】我是国

给你们看我家的法国人!他写的文超级超级超级好看!


弗朗索瓦・波诺弗瓦:

我丢失了一根手指。




那是上世纪的事,对我来说,恍如隔日。




美国西部的荒野,空气带着尘土味儿,甲壳虫汽车飞驰在开阔的道路中央,正进入地平线拐进山谷。




天气闷热,甲壳虫的内部更是闷热异常。




“打开窗!”奥利弗边说边打开副驾驶的车窗,一阵风带着砂砾吹进车内,“呀呼——开快点儿!”偷车到手的兴奋之情仍然在他的心脏里作祟,我不想揣测艾伦看见空空如也的车库是什么样的暴怒表情,但那一定很好笑。




我原本不应掺和进他们的个人恩怨里,此时我只能用鬼使神差这四个老套的字眼概括整件事,我鬼使神差地上了驾驶座,鬼使神差地接过奥尔偷来的车钥匙,鬼使神差地开了近两个小时,最后鬼使神差地连人带车掉进山谷。




那天是我的不幸日。






我醒来后首先看到引擎盖折成两半,引擎冒着烟。报废了,这车。我的脑袋仍然有些昏沉,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,在这个时间内我看清了周围的状况,车子整个斜靠在谷底,我像是侧躺在车门上,从副驾驶的车窗映出的天空看,夜幕即将到来。




“奥利弗。”我推了推他,毫无反应。他满脸是血,好像撞到了脑袋,还昏迷着。从这个视角看他像是被安全带悬在我的头顶,脑袋像西西弗斯每天推的石头,随时会往下掉。我正想称赞一番甲壳虫安全带的良好性能,只听它“啪”一声断了,那个脑袋连带着整个身体“咚”地摔到我身上,真沉。“奥利弗!奥利弗!快醒醒!”




我企图挪动身体,却发现双腿被变形的车头卡住了,死死地将我定在驾驶座上,动弹不得。我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因此死去,继而也并不担心压在我身上的英格兰会死亡,在这个年代,死亡正离我们越来越远。但当下的情形着实不太好受,我的脑袋又昏又沉,被一百多斤的人类压着产生的窒息感,以及泄露的汽油飘散的臭味,混合着闷热的空气除了难受无法用其他语言描述。




更让人不能容忍的是奥利弗脸上的血正一滴一滴地往我脑门上滴,我唯一一件高档衬衫也将随着这辆新型甲壳虫一并报废。罪魁祸首无疑是这个躺在我身上“呼呼大睡”的“好邻居”。




此时,我无比想念手套箱里的烟盒。




但我够不着。





天还没亮我就醒了,这个状态实在让人难以入睡,唯一令人欣慰的就是清晨的空气比较清新,尽管昨天晚上冷得让人瑟瑟发抖。




太阳完全升起后,奥利弗醒来了。




“唔,哦,好疼。”




“你终于醒了。”




“弗朗索?哦,呼,你的开车技术烂透了。”




“好吧你在我身上躺了一夜第一句话就是说我的开车技术烂透了。”




奥利弗抹抹脸上的血,看清状况后大喊:“这车报废了!上帝!艾伦会杀了我的!”




“忘掉他,先把我弄出来,不,先把手套箱里的烟给我。”




奥利弗抓住副驾驶座的靠背,踩着我的腿(我觉得他是故意的),打开车门爬了出去。他出去后我才发现整个车头都已严重变形,我恰恰被卡在空隙中。我解开安全带试图逃离这辆破车,做了无用功后左手撑住车窗抬起上身转而打开手套箱,把烟盒拨拉了出来。




我叼起一根烟,过了会儿又冲车外喊:“找找我的打火机!”




外头无人响应,几分钟后我听见一个脚步声缓缓靠近,接着有人用石头打碎了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前风窗,玻璃碴子掉了我一身。




“你有什么毛病?”突如其来的惊吓让我手足无措,风窗被完全敲碎后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,奥利弗就站在车边。




“好吧我们现在困在这儿了,我刚才四处看了看,你把我们掉进了一个三面都是山的地方,不过另一边好像有公路,但是我发誓就算有车经过也不会发现我们。”他顿了顿,低头看我,“你渴吗?”




“你本来就病的不轻,能帮我找找打火机吗?”只能咂吧烟味儿的时间特别难熬。




“不抽烟不会死的。”他说着,绕到后头打开后车厢翻找,“有一大桶水,和一大桶汽油,真幸运。”




奥利弗喝饱后,把水壶丢给我。




“我想我的打火机一定掉在附近,如果你能仔细找找一定会找到的。”




“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,波诺弗瓦?”他靠在车边居高临下地看我。




我真想戳爆他的眼珠子。“拜托你,柯克兰先生。”




“好吧,我尽力。”




“如果能找到撬棍什么的就更好了,我被卡住了。”




“我想应该没有那种东西,反正你被卡一会儿也不会死的。”他的声音越来越远。




这是身为意识体的特权,同时也是诅咒。在往日漫长的战争中,我们的身体呈现出成长异常缓慢的情况,与此同时天赋极强的自愈能力,即使被炮火轰飞半个身体也能自我生长,听上去像蚯蚓,只是蚯蚓会变成两条,而我们的意识体只有一个,身体会自动选择肉体存在更多的部分自我修复,另一部分则变成不会腐烂的肉块,不经外力伤害,这个肉块可以长久保存。




“好的,我没有找到。”奥利弗两手空空地回来了,“或许我可以先把车翻过来,这样跟你说话太不方便了。”




“你能吗?”




“试试。”




接着我听见他在用力地踹车顶,踹了几脚后又绕到另一边拉整辆车,甲壳虫约750公斤,我想除了怪力男孩美利坚应该没有人能让它四脚着地。果然,不出十分钟,奥尔就放弃了。




“好吧,我做不到。”他用水清洗了脸上的血渍,摸着额角趴在车头盯着我,“我的头盖骨好像凹了一块,嘶,好疼。”




“过几天就会好了。”我把烟放在鼻前嗅嗅,祈祷艾伦会出来寻找我们。




“我的胸口也好疼。”奥利弗撩起衣服察看,身上有一条清晰的红印,应该是安全带的功劳,“破皮了。”




我想我身上应该也差不多,安全带真是伟大的发明。这点疼对我来说不算什么,最多称得上“细微的疼痛”,千百年来我们这些意识体一直被这种“细微的疼痛”折磨。中古早期我一直牙疼,有时疼到难以入睡;十四世纪身上出现过大面积的溃烂;革命世纪骨折过156次;二战时得过夜盲症;最近则有一些耳鸣。身体在不停地自愈又不停地得到新的疾病,像永动机一样从不停歇。




无须揣测,这些“细微的疼痛”来自于各种各样的突发事件,比如政权更迭、战争、自然灾害等等,整个法兰西的面貌都在我的身体里,优点化作外形,缺点成为病痛,优缺点糅杂变成个性。




我就是国家,而国家不等同于我。例如我和弗朗西斯都是意识体的化身,但各个时期患上的病症却不尽相同,二战时他得过很严重的失眠症,每天靠吃安眠药入睡。虽然我们相比普通人更不容易老死,也不会轻易死亡,但上天却赋予我们各自不同的喜怒哀乐,为人而又不为人,像机器却非钢铁之躯,幼年时代我时常为此困扰,如今已不深究,习惯罢了。




对于伤痛,还没有过不去的,而有时会留下某些痕迹。这不是我们弄得懂的,也毫无规律。诸如二战过后我的头发从金色变成棕色,百年战争后弗洛拉的脚踝处多了一块红色胎记,王黯背部巨大的刀疤从未消失。我见到每一位意识体,下意识地就会想到这些。尽管我们从本质上同出一族,却从未变成真正的朋友。




此时,奥利弗因为炎热坐在车顶边的阴凉处,自言自语:“真是场灾难,哈?你猜艾伦什么时候会发现我们失踪了?赌一个英镑他还没发现。这个鬼天气真热,现在想想伦敦真好。不知道亚瑟在做什么?我出门前有没有跟他说我来这儿了?我记不得了,我最近的记性变得很差,我是不是得了失忆症?三乘以五是十五,四乘以六是二十四,谢天谢地我还没傻。你还在吗?”




“……”




“弗朗索瓦?”




“我还能去哪儿?”




“我以为你睡着了,你被太阳晒着吗?”




“对,因为我被卡住了,没有办法躲在阴凉处。”




“好的。我想起一些以前的事儿,那时候我掉了一颗牙齿,对,是换牙的时候,你知道吧,牙齿很不容易腐烂,我们的牙齿更不容易腐烂。嘿,你可以用手挡一挡,那样会好点儿,我说真的。我把掉下来的牙齿埋进土里,每隔一段时间就挖出来看看,它还是会被酸性腐蚀的,但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。我把所有的牙齿埋到不同的地方,晚上躺着的时候就感觉牙龈痒痒,像蚂蚁爬似的,这就是幻肢疼痛吧?”




“你要从一千多年前说起吗?”




“不,我想说的不是这个。”




“好吧,擅长‘拐弯’的英国人还没说到点子上,真是太棒了。”




我正等着奥利弗继续往下说,后者却中断谈话,以饥饿为由四处勘察去了。




此时烈日当空,身上黏糊糊的,我把外套脱了盖在脸上,困倦感袭来,竟沉沉睡去。




醒来后天色已经暗了,我向外头喊了两声,奥利弗应声后往车里丢了几个果子,好像是梨,太暗了看不清楚,吃了之后我反而感到更饥饿了。




“现在凉快了。”他说。




我不太清楚现在是什么时间,我入睡时大概是下午两点,刚想说点什么猛然听见一声遥远的狼嚎从东南角悠悠传来。




“操!这里有狼?”狼是一种社会性动物,很少单独出动,勇猛的性格称得上是草原霸主,而我绝对不想被狼咬成好几块。该死!




“冷静点。”奥利弗在外头走动,过了一会儿我隐约看到一些火光。“我点了篝火,它们不敢靠近的。”




我松了口气。“哪儿来的火?”




“汽油,木头,还有你的打火机。”




“你找到打火机了?”这比点上篝火更让我兴奋。




“找到了,啊,什么时候找到的来着?”




我打赌这个家伙一定是上午就找到了。




“你怎么不说话了?”奥利弗拍拍车顶。




“因为我觉得你不想还给我。”




“好伤心,你怎么能把我想得这么坏,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。”




“真的?”




“假的。”他发出一连串畅快的笑声,兴之所至还拍起手,“你抽不到烟的样子太有趣啦!”




我就知道。




我听到他挨着车顶坐下,嘀嘀咕咕了一阵后突然说:“有一次我被人砍了头,我忘了是什么时候了,而且没看见是谁,当时太乱了,大家都在厮杀,战场上嘛。没了头我就瞎了,又聋又瞎,三个月才长好。那时我又想起我的牙齿,虽然已经腐烂光了我还是会忍不住想,现在我的脑袋也烂光了,你说会不会有那么一两块肉还保留着?”




“没可能。”




“真没幽默感。之前看到女王接见民众,我突然感觉那些人都踩在我的牙齿上,我的肉块上,我特别想冲过去夺走话筒高喊:‘你们的共同意识孕育出了怪物!’这种想法真可怕。”




我没有应声,盯着被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的引擎盖出神。不知现在的法兰西是什么景色,说来也怪,当我一直待在国土时感到厌烦,离开后却又无比思念。那里的一草一木就像我的头发丝一样熟悉,连空气都和其他地方不同。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,常常能在巴黎的异乡人身上找到同感。




“伦敦下雨了吗?”




“我怎么知道。”






我梦见我躺在雪地里,寒风在耳边猎猎作响,但我无法动弹,寒冷从手指钻进血管,像黏菌一样蔓延到心脏,眼前白茫茫的,我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地结冰,同时身体尽职尽责地抵抗这种寒冷,心脏跳动的声音如圣母院塔楼的钟声。我的大脑依然清醒,思维活跃,将这种痛苦一一传递,仿佛坠入无尽的永生魔咒里:痛苦吧,并且活着。




我醒来后天还没亮,使劲揉搓双手让手指回暖,这里的夜晚真是异常寒冷。我拍拍车顶想确认奥利弗是否醒来,过了一会儿才得到敲击回应,看来他也睡得不太踏实。




此时我想抽根烟取暖,烟鬼都相信抽烟会令人温暖,甚至比酒精管用。“你真的不把打火机给我吗?”万般无奈之下我做了第一次尝试性的询问。




“不,我得点上火,太冷了。”




“那是巴黎产的。”




“那又怎么样?它现在在我手上,除非你能让它开口说话。”




“等我出来我一定揍你。”询问逐渐变成威胁。




“这不是求人的态度哟,亲爱的法兰西。”




嚣张!太嚣张了!归根到底是我现在处于劣势,没有能让他畏惧的手段。




在经历过无数次的可能是死亡威胁的历史事件后,存活下来的意识体大多没有畏惧之心,这是我们和普通人的最大区别。人类最原始的情感是恐惧,而我们没有恐惧。没有恐惧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,恐惧让人有敬畏心,有道德,有存活意志,有追寻生命意义的动力。而我们的所有品格皆来自于古往今来成万成亿的民众本身,对很多事物会产生敬畏心,比如自然之力、鬼怪之谈,但唯独对于死亡,我们没有恐惧。




我曾不止一次地想过死亡这件事,唯独这种事难以分享,它神秘又吝啬,傲慢又狡黠。或许菲利克斯会有发言权,但对消失又出现的这件事,他从不和外人诉说。而我对死亡的态度不仅仅是好奇,人们探寻死亡并不在于死亡本身,而是追寻生命的意义。




那么,意识体的冗长的生命意义又是什么?




外面的动静了我的思绪,我看见奥利弗重新爬进甲壳虫,像泥鳅一样滑进后座。




“好闷。”他说,竖着靠在后座上。




现在是正午十二点,气温直逼三十度,幸好这几天不是最热的气候,否则我们可能面临脱水、中暑等更为不适的症状。由于我一直侧身的姿势,左臂又开始麻了,我得不时地支起上半身活动活动,近两日不曾摄入碳水化合物,虽然我的身体不会因为缺乏能量而出现休克等严重症状,但饥饿感一直萦绕在肠胃中。




我现在能吃掉一包甘草糖,不,十包。




“好闷。”奥利弗抱怨着,抬脚踹驾驶座,“说点什么。”




“什么?”我正努力伸展肩关节,这感觉又酸又舒畅。




“比如你的头发。”




“头发?”




“对,头发,发表点儿感想什么的。”




“这个感想太迟了点。”




“啊——实在是太无聊了。”更加猛烈的抱怨从后座传来,驾驶座频频受到攻击。




“好了,我投降。”我举起手越过头顶,事实证明治疗多动症的最好方法是掐断他们的好奇心,“我毫无感想。”




“骗人。”奥利弗把脑袋伸进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之间,搓捻自己的头发,“比较起来,弗朗西斯耀眼多了。”




“你就是当着艾伦的面这么称赞阿尔弗才会被他击中脑门。”当时那只棒球“嗖”一声擦着我的鼻尖就过去了,记忆深刻。




“小孩子容易激动。”粉脑袋缩了回去。




即使是我们,身体发生显著的变化也是不常有的事,当时我看到镜中的自己后,说内心毫无震颤是骗人的,我并不清楚这种改变的原因来自第二次世界大战还是其他,但能肯定的是自从我的发色改变后,性格也逐渐变得阴郁,开始以“沉默是金”作为行为规范的守则之一。




当然这无关审美。




我时常思索或许我所见到的自己并非这般模样,或许更矮一些,更胖一些,更普通一些,存在感甚至不及走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平凡人。而实事求是地说,我现在的模样十分契合法兰西与日俱增的审美,或者说,我的模样本身就是大众意识的要求。如果未来某天以目前眼光看来的丑为美好的存在,那么我肯定又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从这一点来看,我没有一个确切的样貌。




如此一想,这样的外形变化便不值得惊讶了。




此时,车外吹来暖风,竟有些凉快。不会下雨吧?我这么想着,回头看见奥利弗双手环臂已然入睡的模样,便也一同睡去。






我是被冻醒的。后座的英格兰也冻成蜷缩状,皱着眉头似乎被噩梦缠绕,我叫醒了他。




“你要不要过来?会暖和点。”




奥利弗爬到前座,搓搓胳膊跟我挤在一起。今晚的月色很亮,车内的视野非常清楚,俯身向前能从前风窗看到美丽的星空。




“多么漂亮的景色。”奥利弗探出头感慨。在广阔的星辰下一切都如此渺小,静谧的夜色传来隐约的虫鸣,把白天的燥热一扫而光,连同胸中的烦闷也一并清理了。




面对此情此景但凡思索者都不免围绕生命的意义展开联想。自从达尔文提出进化论后,生命的含义变得尤为凄凉,所有生命都是为了基因进化而成为宇宙中的尘埃,如沧海一粟,几十年的光阴变得不值一提。生命演化是一台复杂的计算机,收录所有生命行为,进行优胜劣汰的无情选取。从这一点看,所有人都是一个个小小的代码。




我们也是如此,国家起源的理论目前尚未统一,但肯定的是国家的诞生是目前演化的需要,不知要过多久这种需要才会被剔除,幸运的话或许幸存下来的意识体得以亲眼目睹。




或许这就是意识体能追求的终极意义。




“你在想什么?”奥利弗的蓝色眼眸中倒映着星辰。




“无关紧要的事。”




“时间流逝得好慢,在此时。”他靠回椅背,仿佛之前的岁月是一闪而过的。竖着的甲壳虫变得异常拥挤,奥利弗毫不客气地靠到我身上,嘀咕,“这样暖和。”




我侧过身好让他舒服一点,借着月光我看见他的发梢打结了,之前的血凝固在一起。奥利弗的发质很软,发根毛躁,发尾分叉,而我们法兰西的发质相当好(这不是自吹自擂),不软不硬,尤为顺滑。




我平日里并不注重打扮,现在却想把他的头发捋一捋,便抬起手掌搭在他的脑袋上。不经意间摸到了车祸造成的头骨凹陷,拇指大小的坑。我用指尖轻轻抚摸这个不久就会愈合的坑,发根处温温的,抚摸毛躁的发根像触碰毛绒公仔。




或许是周围太静谧了,或许是饥饿和虚弱让我产生异状,竟莫名地从胸腔中涌出一股感动,为一块凹陷的头骨。




即使思索再多关于时间和生命的意义,也得跟着秒针亦步亦趋。




“我想念我的泰迪熊了。”奥利弗嘀咕,手里却攥着一块旧怀表,在夜色中端详,好似泰迪熊长得像这块表。




周围寂静得能让我听到秒针的声音,如此沉稳,仿佛永远不会松动——我正这么想,声音突然停止,奥利弗握住它用力往前甩了几下它才重新走动起来。




“这表真旧。”毋庸置疑它肯定是不能正确地显示时间的。




“1887年的瑞士怀表。”他说着,语气中满是怀念。




不知道是不是英格兰人都普遍恋旧,奥利弗囤着各种旧东西,收纳得异常工整,甚至坏了也舍不得扔。




“修不好了?”我问。




“能修。”




“那不修?”




“不修,修了就不是原来的表了。”




“不修就用不了。”




“用不了也没关系。”




即使表停了,时间也不会停止。我很想这么说。远处又传来狼嚎。点燃篝火那种防御戏码我已经腻味了,更重要的是身体已经因为缺少碳水化合物开始产生虚弱感,胃也罢工了,原本的饥饿感荡然无存。奥利弗也没有出去的意思。




啃就啃吧。




“这儿一成不变。”奥利弗说,“连狼群出动的时间都没变。”




“变得比较缓慢。”




“你真是不够感性。”他责怪我说,“这时候你应该说,啊,我也很喜欢这儿,那才像样。”




我扯了扯嘴角笑了。




左臂好麻。






太阳照常升起,我醒来的时候奥利弗已经从车内出去了,绕着车子转圈。我这才想起打火机的事,应该趁他睡觉拿过来,这样我就能美美地抽上一根。




正懊恼着,奥利弗趴到车边探头看我,眨眨眼。




“什么?”我边抽出左臂边问。




“我打算把你丢下去找艾伦求助。”




“你说真的?”




“两个多小时的车程我晚上就走到了。”




“你确定吗?”




“我不确定,我没什么力气。我应该早点儿丢下你的。”




早点儿你脑袋还晕着呢吧?我一边伸展手臂一边眯起眼不屑地想,现在是脑袋长得差不多了才想到这回事。




“我走了。”




“你说真的?”我重复道。




“放心吧,反正你不会死。”




“这不用你提醒。”




“拜拜,弗朗索瓦。”他说完就走了,大有再也不回来的架势。




独处之后孤立无援的感觉膨胀了千百倍,除了祈祷靠不住的邻居能在大路上搭到便车外我无事可做。胡茬长长了,胸口的安全带勒痕也淡了不少。




上帝!我应该让他把打火机留下!




“奥——利弗——”“奥——利弗——”该死!我想起得太晚了!只能猛拍方向盘发泄郁闷。




时间似乎过得特别缓慢,我看着山谷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向自己靠近,用了很久才把整辆车吞噬,紧接着黑夜再次来临。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更虚弱了,四肢无力,昏昏欲睡。耳鸣还犯了,耳边嗡嗡作响,像风声又像汽笛声。




我甚至听见奥利弗的声音,扭头一看,空空如也。这时狼嚎又从远处传来,这几天都只听到声音没看到身影,不知道是我运气好还是狼群没有意向从山上下来。但毋庸置疑的是如果它们下来了,那我肯定是被撕咬成一块一块的。




大型猎食动物都喜欢咬断猎物的脖子,然后扒开柔软的肚皮吃新鲜内脏。单是想象那样的场景就让我汗毛倒立,看着自己被开肠破肚,啃咬舔舐的声音不绝于耳。好不容易等狼群吃饱了,食腐动物又闻味而来,一波又一波的没完没了。




我要是不受庇佑,脑袋没被吃干净,第二天还会恢复片刻的意识,过一会儿又因失血过多和剧痛昏迷过去。最好是只留一副骨头架子,等艾伦和奥利弗运回巴黎后一点点长,那还好受些。




我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。




又一个第二天,我已记不得在这辆破车里困了多久,但我已经确定狼群不会到这个山谷来。这天我的肠胃已经开始不适,水也在昨天夜里喝完了。到了正午我已经口渴难耐,而身体愈发虚弱,按理说奥尔应该已经找到艾伦,出动直升机搜寻我才对,而到了下午我连直升机的声音都没听见。




又过一天我出现了脱水症状,有些作呕。这时我的耳鸣更加厉害,轰隆隆的像打雷一样,即便是真有直升机在附近徘徊我也听不见了。这一段的记忆很模糊,大概是由于虚弱不停地昏睡过去又因身体不适很快醒来,反复折腾。身体似乎恶趣味地让我保持在死不了就行的位置上。




我是在下午的时候被发现的,看到艾伦从直升机上下来,顶着一头被风肆虐过的红发的时候,我心一定,呢喃着你这个小兔崽子怎么才来,终于昏睡过去。






获救之后我一醒来就发现左手的无名指没了,切口很整齐,看到的时候伤口已经结痂开始愈合。醒来后没有看到奥利弗,艾伦说我睡了两天,刚获救的时候他来看过我,他恢复得很快,前一天刚回伦敦去了。所以手指头这事儿我没告诉他,每次来人我就把手放进被子底下。




我在美国疗养了两天,期间艾伦把那辆甲壳虫彻底改装了,洋洋自得地说他的车认主人,偷着开的下场就像我这样。我问他怎么这么久才发现我,他说几小时就找到了。一对情况我才知道奥利弗离开的当天就搭了辆顺风车到了这儿,只是径直去了医院,两天后才病怏怏地找到艾伦说了车祸的事。




那时气呼呼的美国人还以为我们偷了车正在别的地方潇洒快活呢。




狡猾的英国佬,撒谎精。




我早就料到无名指的事是他干的,没有比他更痴迷“不变事物”的人了。




回到巴黎后,我的断指已经慢慢长出了一小根,像初生婴儿的手指那么短,和其他手指比起来这根还没长成的手好像从别人那儿“嫁接”过来的,又白又软,好像用力一捏就会碎。




不知道奥利弗会把我的无名指收纳在什么地方,不管是泡在福尔马林里还是放到冰柜中,它都会因为“国家力量”而近乎永久地保持原本的样子。




这几天我一直待在房子里,带着皮手套,往无名指上套了一根铁手指套撑住,为了保险起见,免得被其他波诺弗瓦看到,我总是把左手插在裤口袋里。




这天我让弗朗西斯顺路把我送到第九区,这儿有我的一处房产,平日里我便住在这个房子里,房子不算大,两层建筑加上地下室,和周围的住宅无明显差别。我用钥匙打开门,近一个月没回来迎面而来一股灰尘气。




我打开所有的窗户通风,准备下午叫一次家政服务,把两层住所做个大清洁。




接着我从楼梯下方的门进入地下室,这儿被我用作储藏间,刻意装了许多灯。推开开关这儿立刻像白日一样明亮,放了许多画、画架、画框,还有瓷器、家具等等杂乱无章的东西,只留几个小道供我进出。




我走到最里头,将一扇中国屏风推开,视野里出现一个玻璃冰柜,寒冷之气不停地在其中盘旋,在灯光下散发悠悠蓝光里,面放着我最宝贝的东西:一个粉色头发,蓝色眼眸,嘴角上扬的头颅。




我在冰柜前站定,摘下手套用无名指隔着玻璃抚摸他,甚至可以看见倒映在眼球上的自己,简直和活着的没有两样。




“早上好,奥利弗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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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处冕无
明明是个写文的
但是总想着画画来毒害小朋友
由于喜欢的坑太多
所以
更新东西全看心情
更新哪对全凭运气
只保证坑品质量
但是热衷于挖坑不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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